金庸的言過其實(2)

當朋友問「古今中外,你最佩服的人是誰?」,金庸的答案和解釋(尤其是有關范蠡)令我有點莫名其妙。

要知道,朋友所問的,不是在狹窄意義上問,不是問「古今中外,在品格方面,你最佩服的人是誰?」,不是問「古今中外,在圍棋高手中,你最佩服的人是誰?」,而是在廣闊的意義上去問,更貼切的說,這通常是在人的立功、立德、立言三方面(特是立功)上去問。

范蠡在立功、立德兩方面都有建樹,但與古今中外這兩方面偉大人物相較,他不見得突出。吳清源在圍棋的成就,古今中外無人能出其右,但在立功、立德不見得可置身世界性偉大人物前列,實在想不出聰明絕頂、博學、精通政治的金庸為何在恆河沙數的姓名中,別的不揀,偏偏揀范蠡及吳清源兩人。雖說是個人喜好,但喜好總得有客觀標準,金庸的說法,不是失言,就是言過其實。

為何金庸這般思慮縝密及慎言的人,居然罕見地失言或言過其實?這或許可從他中年喪失長子查傳俠中得到解釋。

197610月,金庸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大兒子查傳俠自縊身亡,這成為金庸心中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痛。

長子自殺的消息對金庸來說猶如晴天霹靂,他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,想跟著兒子去陰間,當面問兒子:「為什麼要自殺?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?」

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,萬貫家財、一切身外的虛名浮利都變得空空洞洞。這也許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打擊,他自稱:「在香港幾十年都很開心,除了大兒子死亡、與前妻離婚,以及許多好朋友去世之外,其他都沒有大的不開心。在小學、中學、大學讀書時本來也挺開心的,祇是抗戰期間,物質生活艱苦些,但精神生活也很愉快。」兒子的死使他傷心欲絕。

此後一年,金庸讀了無數書,探究「生與死」的奧秘,詳細研究英國出版的《對死亡的關情》,湯因比博士討論死亡的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,卻解答不了他心中對「人之生死」的大疑問。這個疑問,祇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。他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《聖經》,回憶書中的要義,反復思考,他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他的想法,後來他忽然領悟到(或者是衷心希望)亡靈不滅的情況,於是到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。

可能受到佛學的感染,金庸開始變得特別尊重、佩服在品德有超絕修為的人。金庸有句座右銘:看破、放下、自在。范蠡能功成身退,保存名譽,再挾持巨資,擁著心愛美人,隱於美麗的山光水色之中,安享晚年,大概真是人生的最佳收場。這是看破、放下、自在的不二寫照;吳清源「將這以爭勝負為唯一目標的藝術,提高到了極高的人生境界」,「後期的奕棋不再以勝負為務,而尋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創造,在藝術上有新的開拓。放眼今日中日棋壇,能有這樣胸襟的人可說絕無僅有」,『佛家禪宗教人修為當持「平常心」。吳先生在奕藝中也教人持「平常心」。到了這境界,奕棋非但不是小道,而是心靈修為的大道了。吳先生愛讀「易經」、「中庸」,在宗教上信奉各教殊途同歸的紅卍教。他的奕藝,有哲學思想和悟道作背景,所以是一代的大宗師,而不僅僅是二十年中無敵於天下的大高手。大高手時見,大宗師卻千百年而不得一。』,品德修為極高,吳的「平常心」、宗教情操、「有極高的人生境界」、空前(可能)絕後的圍棋(金庸的至愛)棋藝和「不世出的天才」,都教金庸心醉。

范、吳兩人的所作所為,與金庸晚年新的價值觀和喜好特別吻合,兩人的優點遂無限擴大,頓時成為金庸長期的精神偶像,景仰至極下,讚譽不免言過其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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